旅程的最後一日,
仁波切,仁波切的老師,以及一位仁波切的司機朋友帶著我們回西寧.

由於廟務繁忙,監督工程外還要照料寺裡的喇嘛,
原本老師沒打算一起下西寧的,
但今年起老師頻頻頭暈胃痛,
仁波切早就想帶老師看醫生,
老師總以要照顧寺裡,醫療費用太高以及自己應該沒問題等緣由,
說什麼都不肯下來.
這次以陪我們的名義,好說歹說的,
套用幽默的仁波切的說法:
"總算把老師騙下來了,他到現在大概還不曉得我是要帶他去西寧看醫生,哈!"

這裡解釋一下,
仁波切在十七歲的時候被尊貴的薩迦法王認定為昂普寺夏耶安江的化身,
當年由寺裡的喇嘛及當地信眾帶回寺院舉行坐床大典,
從此身為一個仁波切所要懂得的基本儀軌、誦經等,
以及許多修行和為人的道理.
全部是老師一手教的.
十七歲還算半個孩子,身擔負著修建文革時期被破壞的廟宇和弘法的天職外,
也是有著調皮貪玩的時刻,
談起從前,
"一次我超過時間還跟同年齡的喇嘛們在草地上踢足球,老師回來把我敲得滿頭包."
仁波切笑著說道,
當然之後是一番嚴厲又痛切的訓誡,
仁波切天性穎悟,也立即了解老師的苦心.

管教之外,老師也像個父親一般照顧、疼愛、保護著仁波切,
如果仁波切病起來可是比誰都著急的.
老師身上其實擔著非常重大的責任,
他要教育的是藏人之師,("仁波切"為藏語,意為尊貴的珍寶、上師)
將來要擔負傳承佛法和度化眾生的重責大任的人,
怎能不悉心照料、傾其所能教育?
每位仁波切都會有一位這樣的親教師,情感牽繫上或有差別,
但這種教育的重責大任卻是一樣的.
安江仁波切的親教師大他九歲,如同仁波切自己所言:
"老師就像我的父親,我長大後,老師也像我的兄長一樣."

這段路程的開始,
老師就有些不舒服,
雖然他用有限的漢語說:"沒事,沒事,一點點不舒服,沒事"
但我坐旁邊,看他把一直唸著的佛珠掛到左手手腕上,
右手扶著車上的手把,閉上眼睛靠在椅上,
就猜想到應該是非常不舒服.
不出多久,車子開進一個尚未甦醒的城鎮,約莫早上八點多光景,
老師下車走進間藥房,買了制酸劑,
與仁波切說了幾句話,鑽進駕駛座,
說是頭暈得厲害像在暈車,肚子接近胸口部分痛,
想開開車大概好點.
開了沒多久,仁波切主動跟老師說別開了吧,讓司機開,
請老師坐到後邊休息,這期間老師制酸劑、止疼藥、日本的腸胃藥...什麼都吃了,
卻好似越來越嚴重,
還是勉強擠出一點笑容,也是一樣那句話:"沒事."

山頭的陽光越來越亮了,
那綠也從晨光中輕酥酥的粉嫩漸漸變成夏日的濃綠,
路畔的江水波光粼粼,
望著外頭的景,心中卻還是悄悄掛慮著,
這段八百多公里的路,老師開始就不舒服,原因又不明白,
著實教人擔憂,
只希望老師睡個覺就好起來.

大概開到九點半的時候,
老師咕嚕了一聲藏語,車子找了個地方靠邊停,
仁波切也下車,
跟我們說老師想吐,吐一下大概好點,大約是前晚吃壞肚子吧.
我在老師蹲下的那一刻回頭,
很確信的看到那第一口液體,是粉紅色的.
後來我也下車看了一下,
大抵是今天早上的糌粑,裹在一層紅紅的液體裡.
我的臨床醫學訓練,只有一年,
不過就老師吃過的東西,從昨天到今天的,
心中稍稍一沉,我想那八九成是血,且不是coffee ground,而像是fresh blood,
鮮血.

仁波切臉上輕鬆頑皮的神色不見了,
請老師坐到他平常坐的司機旁的位置,望盡量減少顛簸,
然後坐在我身邊,悄悄地卜卦.
"這一路到西寧的醫院,老師應該沒問題的."
他的神情依舊凝重.

車行顛簸了一個小時,
有段時間老師幾乎是在位置裡掙扎著的,
受不了,車停,老師下車.

仁波切幾乎在車還沒停好時就跟著開車門跳下去的,
我顧不得穿雪衣也跟著跳出去,
老師半坐在路邊,開始嘔,
這次,不會錯的,緊跟在我後方的媽媽和阿叔都看到的,
那是一大口,一大口的鮮血啊.
老師嘔著,吐著,濃稠的血混著胃液,
從路旁流下石坡,滲進石縫.
我們三個人,一時縮在那裡,話說不出來.
我只記得仁波切從頭到尾扶著老師,
我們遞上水和紙巾給老師漱口擦臉,
然後大家再度上車.

最近的醫院,在七百公里外.
其間的路,不是國道一號高速公路,而是凍原上,坑坑疤疤的石板路土路.
我們的車上,除了藥包裡的普拿疼感冒藥制酸劑,沒有任何醫藥.
最後一罐氧氣,也因為我們都沒有高山反應,而不知什麼時候取出來了.
別忘記,四千多公尺的青藏高原上,除了一兩個小時車程會遇到的小鎮,沒有任何通訊.

另外,一個五年級的醫學生,只有一個星期加上一晚值班的腸胃科實習經驗,
(另個星期,這個醫學生在住院)
手邊,沒有任何能能幫上忙的手冊.

老師面色烏青地坐上前座,
我半麻木的跟阿叔坐在最到後排.
仁波切坐在老師正後方,
右手透過車椅和車窗的間隙,伸到前頭撐著老師的頭,
左手,也伸到前方扶著老師著肩.
從我的角度看,就像是環抱著老師一樣.

車子實在顛到不行,曾經有那麼一刻,
我不知心裡何以有種怨,卻又不是在怨這段路,也不是怨這片高原,
我好像在怨,
為什麼這兩個已經這樣辛苦的人,要遇上這樣的事?
千里路程已然足夠,還要這樣上下動盪不止的顛簸..
那種苦痛,不是我所能想像.

仁波切上車後沒多久,
這幾天除了吃飯睡覺從來不放下的念珠,
不是掛回左手腕,而是交給坐在旁邊的媽媽,
"替我保管."
仁波切連佛珠也唸不下去,
兩手撐持著老師,頭抵在椅背上,良久.
老師已然無法說話,
輕輕地咕噥了一聲,
我看見仁波切左手往前伸到老師的胸口,
也就是老師最痛的地方,
而老師的手緊緊握著仁波切的手,喘息著.

司機默默地拼命的趕著路,路好些的地方加緊油門衝,
卻又不敢衝太快,怕煞車太急或遇上大坑洞,老師受不了.
整個車上靜悄悄的沒聲音,
只有砰砰的車輪過坑的聲音,裝著乾糧的塑膠袋窸窣聲,
以及老師輕輕的喘息.

我摸摸老師的脈,
腦中已想到萬里之外可能可以牽上的一條線,
我不會救命,但至少有人可以告訴我怎麼救命.
拿著手機盯著空空的收訊格,明知會空著,還是盯著瞧,
深怕錯過有收訊的哪怕只是一秒.
同時間,我看到仁波切放下環抱著老師的左手,
拿起拭鏡布,擦擦眼鏡,也抹了抹眼睛.

直到那一刻,
我才知道仁波切一路都在靜靜的流淚.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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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nJiangRinpoch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