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死,但老師不能死."
這是仁波切緩緩抬起頭後的第一句話.

外頭的景色,不知何時開始變化,
才見著遠方山頭隱然若現的皚皚白雪,
怎麼轉個彎就是一片銀色大地?
已然七月了啊,青藏高原卻才下過風雪,
將一切青翠,一切獰厲,
全部埋在一片亮白下.

盯著手機收訊格,突然間顯現出來,
馬上播給黃,心裡求著,
求你,聽到電話,求你,求你...
電話播了兩三次才播通,
黃沒聽到電話.
看看時間,十一點,黃在練拳,或是剛好出外?
在那個瞬間,手機的通訊欄恢復零格.
電池欄倒是掉了半格.

修行人與我們的不同之處,其一為忍常人難忍之痛.
多希望能替老師痛,可是我們辦不到,
但轉念一想,如果我們真的替老師痛了,早就痛到暈死過去了,還要旁人拼命來救我們?
這種痛,是身痛,也是心痛.
等到老師最難忍的痛楚忍受過去,
仁波切已然鎮定,重新開始左手持佛珠,右手持轉經輪,
車裡其他幾個人,心裡一同念念祈求著,心惶惶.
看我的樣子(其實我不知道自己當時看起來是什麼樣子),
仁波切還安慰道:
"最近的鎮快到了,那裡有收訊的,手機沒電了別著急,你用我的手機打."

那段路,外頭的大地,很美,幾生難得一見的情景,
雪山,連綿幾百幾千里的冰原,
也像是我們的心情.



但我完全無心照相,
提起相機,也只是隨意拍下,一顆心懸著,
除了聯絡這件事,也為了這一年實習所該擔負的責任.

這段路的煎熬,是寫不出來的,
老師從頭到尾沒有喊一聲痛,沒有一聲呻吟,
但那路每震一下,老師就略略顫抖一下,
別說親身承擔那痛,連看著心都要受不了的.
看著綿延不盡的山路,
一圈圈盤旋而上又下像是高原中隨時將斷掉的絲線,
隨著車行展開,消失,又繼續開展...
為什麼這段路像是永遠走不完?
美麗又殘酷的高原啊,面對妳,我束手無策.

就這樣等著盼著祈求著,
仁波切邊持咒,邊伸手掏出手機,
這八百多公里的路,他上下來回不下數百次,
哪個彎角可能開始有收訊,自是非常清楚.
車過彎,仁波切馬上遞手機過來,
"可以打了."
顧不得客套手機費..,現在最重要的是生命.
播過去,也是幾次才通,黃依舊沒聽到電話.
心裡瘋狂的求,雖然是佛教徒,
可是一向沒有持續祈求著的習慣,去年自己病了,也不曾這樣的求著.
突然間,仁波切遞電話來:"台灣那邊打過來了!"

有通訊的區域即將過去,我只有三句話的時間交代情形,
"黃,是我,給我錫淵電話."
錫淵是黃跟我提過的國術社學長,腸胃科的fellow,我只聞其名,從未謀面.
"怎麼回事?"
"我人在青藏高原,一位喇嘛很像胃出血,到現在吐過兩次血了."
"好.我傳他的電話給你,我現在就打過去告訴他這個情況."
三句話已然足夠,一切不用解釋,十年的老友,謝謝你.

掛上電話,心中依舊忐忑,車不好就此停下,手機的通訊欄,又減一格,
緊握著電話的手,微微發著汗.
一分鐘後它又響起:
"錫淵在等你的電話,現在就播過去.他的電話是---"

就這樣,牽上了一條救命的線.
當下真的怎麼樣,救不上,但卻可以救一個惶惑的心.
"現在病人脈搏如何?那裡有什麼?
學妹,隨時記得check radial pulse,記一下,如果變弱的話血壓大約..."
我沒拿紙筆,把學長說的所有要項全印在腦海裡.
"最擔心的是病人休克,如果路上有診所,補D5W或normal saline,品質可以的話什麼都好,
沒有氧氣嗎?嗯,現在車上的藥對他都沒有用,目前就是趕快送到醫院,最快是什麼時候?"

"八個小時."

"...好,那剛剛我說的那些注意一下,
吐的時候不要嗆到,記得定時去check他的pulse,有辦法的話就補充fluid,趕快送醫院."
"學長,謝謝你."
"學妹,我跟你說,我的手機是醫院手機,反正都是24小時開著的,有什麼狀況,無論何時都打給我."
"謝謝..."
掛上電話的那刻,就沒有通訊了.

這已經不是謝謝能說盡的,在這樣的情境,老師這樣的病,
可以聯絡上一個素昧平生,卻告訴我"有任何狀況你隨時打給我"的醫生,
是所有人祈求的力量,是佛菩薩仁波切的加持,
我是這樣的相信著.
黃,謝謝你,也謝謝錫淵.

中午時分,仁波切轉頭:
"我想,老師趕快送去醫院,我們中午..車不停,在路上,吃些乾糧好嗎?"
我們當然說好,
仁波切不說,我們都要主動說不用停車吃午餐的.
於是拆開白吐司,以及早餐的蛋,
仁波切剝了兩顆給司機大哥,拿了三五顆給我們,自己才吃起來,
不忘開小玩笑:
"我跟你們說過,我就是這樣,不管遇到什麼事,壓力再大,我都吃得下,嘿."
其實,仁波切,這正是您過人之處,
如果不能處變不驚,遇事就慌了手腳,連自己都照顧不好而倒下,怎麼能照顧別人?
何況,這之後,還有幾百里的路要走 ---

十二點十五車停,
不是司機想上廁所,
是老師又一陣噁心欲吐.
像山一樣壯碩的身軀,再一次半臥在路邊,
劇烈地晃動了起來,
一口口比先前顏色更深更為濃稠的血湧出,
慢慢地流向刺眼的雪地上.

這次,嘔得比前兩次還要多,
老師的眼睛泛著淚光,雙頰脹紅著,
我不敢看仁波切,他低聲用藏文與老師說著話,扶著老師的背,
我謹記學長的叮囑注意不要讓老師嗆到,
媽媽幫忙撥開老師的僧袍以免沾到血,叔叔進車拿水和紙巾---

在老師搖搖晃晃的站起之後,
他看到我們的眼神,
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痛,一點點...."

笑,當然是笑不出來了.

那一刻我的眼淚幾乎要迸出來,
其實所有人都要忍不住了,看到仁波切的親教師,
這位從去年起帶著我們繞瑪尼堆參觀寺院,老是與我們雞同鴨講卻莫名感到親切的老師,
一路忍著痛著,一度幾乎連坐都坐不穩,
然後哇的吐一地血,誰受得了?

幸好,
是老師本身的修行,是仁波切的祈願,是媽媽聯絡上台北這邊薩迦法王的加持,
接下來五六個小時的車程裡,
老師沒有再吐血,精神稍稍好點,胸口也不再那樣劇痛.
(這是他描述的感受,我想,擺到我身上,那痛也不是我能忍受的)
仁波切一整路未闔眼,就怕司機累了不小心打盹危險,
途中,看到四次車禍,還有一起是死亡車禍,大概都是因為疲勞駕駛.

隨著愈接近西寧,路是越來越好了.
仁波切聯絡上西寧最好的人民醫院的醫師朋友,
以便到了馬上送急診安排住院.

五點多,終於上了進西寧的高速公路,
看到小黃來電,連忙播回去:
"錫淵找你,他問你現在情況如何."
忙一整天剛下班的醫生,心裡還記掛著在青藏高原上的人.
掛上電話前,一樣強調著:
"學妹,不要擔心時間晚什麼的,有什麼最新情況,或有任何問題,隨時打給我,我都在."
這樣的醫生,是醫界的希望;
這樣的心,是入世間的菩薩.

晚上六時許,老師終於順利入院.



三位高壯如山一般的喇嘛被我們抓在一起照相,
相片最右邊那位笑起來很可愛的康巴大漢,就是老師.
不知道那當刻,
他是否又在一陣陣的胃痛,卻未跟任何人包含仁波切說?

目前老師仍在住院觀察中,出血的原因也尚未查明,
現在的藏人,別說來台就醫,連青海都出不去.

希望看到照片的各位,能一同為老師祈求/祈禱,願他早日康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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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nJiangRinpoch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8)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