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昂普寺的第二天下午,
仁波切召集眾喇嘛到他的房間裡,連同我們三人,
一同討論目前廟裡的情況.
在這場大家共同參與的小小會議最後,
老師代表眾喇嘛們,向我們說一段話,
由仁波切幫忙翻譯.
一向跟我們雞同鴨講的老師,彼此間常常鬧出牛頭不對馬嘴的趣事,
仁波切也老愛同他開玩笑,
私下,卻是很認真的跟我們說老師是個很好的修行人.
聽老師正正式式說話,這是第一次,
我雖然很想拿錄音筆錄下老師和仁波切翻譯的這段話,但人坐在那便不想離開,
只能憑印象,稍微記述下來.

老師說,很謝謝這些護持昂普寺的人,
能夠幫忙昂普寺的興建和喇嘛的生活,他們十分感激.
特別提了一下,我們大老遠跑到青海的深山中看他們,他們很感謝也感動.
(聽到這裡,我們連忙搖頭:一路都是仁波切、老師和喇嘛在照顧我們,
把三個城市人照顧得無微不至,要說辛苦,絕對不會是我們)
老師看了媽媽一眼,說道:
"媽媽(老師很可愛,也跟著我稱"媽媽")就像我們的母親一樣,
這樣照顧昂普寺、讓喇嘛們得以溫飽,我們銘感在心."
此刻,突然一陣窸窸窣窣,
依偎在仁波切身旁,
身材胖胖壯壯,大略三十多歲、笑起來卻很純真的六指喇嘛開始吸鼻子,
坐在後方的喇嘛們,也一陣騷動.
媽媽一下子也說不出話.

老師最後說道,
他們誓言努力好好修行,永遠相信、永遠聽他們的上師,也就是安江仁波切的話,
然後,永遠遵從佛陀的教誨.
這是他們唯一能表達感謝的方式,也是他們一生的追尋.
語畢,一陣很清楚的吸鼻子的聲音,此起彼落.
我原本誤以為很多喇嘛打噴嚏過敏,沒想到抬起頭一看,
不管老的少的,都默默的用袈裟擦著鼻子,淚眼婆娑的看著媽媽,看著我,看著叔叔.

這真是出乎意料之外,我們全都呆了.

喇嘛們大多只會講藏語,與我們所有的溝通語言,就是"謝謝"和笑容.
老師的一番話,是他們心底的話;再透過仁波切的翻譯,才能傳達給我們知道.
唯有純淨無暇的心靈,才會有這樣單純直截、毫不掩飾的情感表露;
這群出家人的心,就如仁波切所言、也如仁波切所望的,
像這片未受污染未受侵犯的山河大地一樣純潔.

換媽媽開口了,她說,身為一個在家人,能做的很有限,
能夠供養喇嘛、幫助仁波切完成他的願,一直是她的心願.
有這個機會能夠如願,她很是感激.
媽說到後來,也有點哽咽,
而幾乎所有喇嘛聽到仁波切的翻譯也都開始掉淚了,
那個情境不只是淚水的感染力,而是深深為這些單純的心靈感動.
人年紀越長,浸入紅塵的時間愈長,心也常常變得愈來愈硬;
因此,往往最感動人的,就是嬰孩的眼睛和他們的笑顏,那裡有我們找不回的柔軟和純淨.
這些出家人,無論是在十多歲的青少年期,二十的少壯期,抑或三十好幾的壯年,
卻都擁有人剛出世時未受染汙的心.

最後換我說話了.
"確切的說,我不曉得爸媽做了什麼,
他們怎麼幫助昂普寺,細節部份從來沒有跟我說.
我目前只是個學生,還沒賺錢,當我有了穩定工作,就能提供我的一份力量;
我不曉得我爸媽能做到什麼時候,但我可以說的是,當有一天他們沒辦法做了,我會繼續做下去."
講到最後一句話,我也哽咽了,
等仁波切翻譯完,
全場唯一忍到底的,應該也只剩仁波切了吧!
在一片擤鼻子和窸窣聲中,
仁波切半開完笑的說:哎呀,大家別再感激來感激去的,再這樣下去就要哭成一團了.
離開前,每個喇嘛眼眶都紅紅的,看著我們,淚眼裡也還是笑意.

我們親眼見到仁波切正在完成的願,
他曾說希望他的喇嘛們在一個清淨的環境中修行,從而有著極單純的心,做個快樂的修行人,
那天下午,就是最好的見證.
縱使小喇嘛們吃著大鍋麵,
在臨時清出來的屋子裡,坐在裝木屑的水泥袋上,用著工地割剩的木板條交互架著放藏文課本上課;
縱使廟裡大管家住在一間根本稱不上房屋的夯土房子,唯一的房間白天依舊黑黝黝,
所有的家具就是一張床,一個鏽鐵壺,一個破舊的木櫃(上頭恭恭敬敬放著佛菩薩和上師們的照片);
縱使喇嘛們在現有的舊大殿,幾乎只能靠白天從門口透入的日光看法本誦經,
他們的心,沒有一絲怨天尤人,反而滿滿地盛著感激,
最重要的是,他們都很快樂.





而他們的需要,在我們的能力下,一點點的供養贊助,就能幫助許多:
記得當時仁波切告訴我們,因為我們的一些幫助,讓喇嘛們今年早晚可以喝到牛奶;
三千塊(台幣),就能稍解決一個小喇嘛一年所需的吃食.
所謂節省,所謂惜福感恩,都已經超過字面上的意義了,
至少每每念及此,我就會想到,
只要忍一下夏日常想喝飲料的習慣,忍一下看到一個包包一條牛仔褲想要出手的心情,
那就能照顧一個小喇嘛,一整年.
說真的,現在沒有工作能力的我想省出這筆錢,並不是困難的事.
他們的笑顏,看很久都不會膩的,
就算是沒有雜質的水晶還得打光才能顯出它的美麗,
而這樣的笑容是從內散發出來,不必藉任何外力彰顯的,相機,只不過是傳達的工具.






關於喇嘛們,還有另一個故事.

真想不到,在昂普寺只待了短短的兩日,
卻有那樣的離別場景.

那天中午,
仁波切說:"我們在廟裡吃飽飯,休息一下就出發回玉樹,這樣子,好不好?"
我們點頭應允,
飯後就回房間收東西.
其實,也沒什麼可以收的,早上我們都大略收拾完畢了,
於是三個人坐在各自的臥榻上閒聊著.
不知道媽媽和叔叔心情上是如何,
但當下的我,並沒有什麼離別的思緒,
就靜靜坐著,邊談話邊看著外頭的蒼翠.

該說是,在昂普寺的第一天下午,同樣的場景,大夥聊著天,
我突然湧現一股強烈的思念情緒---與話題內容完全無關,
但我不知為何猛然想到接下來幾年都不能再度造訪這片天地,
再度很奢侈的享受這裡的藍天和草灘,再度見到仁波切、老師與喇嘛們---
事實上,下一次什麼時候能來也不知道了.
念及此,在我還來不及弄清發生什麼事前,眼眶立刻溼透,
但仍在被別人發現前就收拾好情緒,
畢竟在當刻真是太不合時宜(大家正談笑著呢),而我也很不習慣在人前落淚的.
以是,有過了這翻情緒,在隔天的午飯後,心情倒顯平靜.

"我們準備走囉!"
仁波切推門進來說著,
昂旺(一路伴著仁波切,負責照料我們的年輕喇嘛侍者)馬上隨著進來一手拿我的背包一手拿袋子,
肩背媽媽的背袋,任我們怎麼說怎麼搶都不肯還包包,只好說聲謝謝讓他拿到車上.
下樓前我望了一下停著兩台車的草灘,
怎麼一回兒功夫就聚集好多喇嘛,
管小賣部的六指喇嘛、管家喇嘛、負責廚務的喇嘛,以及蹦來蹦去的小喇嘛們,
大家好像手邊都有事情在忙,也在幫仁波切跑上跑下拿東西、幫我們安頓行李似地,
我們其實沒帶什麼東西上去,但每個人都轉來轉去的,
當刻的我腦袋有些遲鈍,沒想到他們聚集過來是要送行的;
當然,也完全沒有心理準備.

走下樓,確認行李都上車了,看看周圍已然熟悉的面容---
除了小喇嘛們,其餘喇嘛大抵去年來青海時都見過的,
今年一上山,看到這些"老面孔"還挺親切呢;
小喇嘛們雖跑來跑去的,但到第二天也幾乎個個都認得了,
誰專門召集人馬昭告消息,誰很會擺pose,甚至他們的個性..很多在兩日內就熟悉的了.
負責教他們的老師,
在第一天去看小喇嘛吃晚餐的時候還很嚴肅,
臉看熟以後也有了許多笑容,
雖然彼此沒有多說話,卻能感到這位教出昂普寺老中青三代喇嘛的老師,是個很特別、很正直的人.

他首先走過來,用兩隻手握住媽媽的手,笑著,再互相用頭頂一下,
接著轉向我,看著我的眼睛,深深笑一下,一樣,兩隻手與我的雙手互握,頂一下頭.
這是藏人打招呼或道別的方式,有時候,頂完頭會再貼一下臉;
在老師之後,小喇嘛們紛紛前來,一個接著一個,
有些急切卻不至於爭先恐後,走過來與我們一一道別.
仰起頭,看著我,一張張小臉笑得很靦腆,小手拉住我的手,
由於身高的關係,他們稍稍墊起腳尖,而我們彎下身,跟他們碰頭.

我只記得我看到很多很多藏紅色的僧袍擺動著,
因為不敢抬頭看他們的眼睛,到後來只敢瞥一下而已,實在是受不了,
一向不表露情緒的媽媽,在三四個小喇嘛過來以後,
我只聽到她像是呻吟一聲:天啊,我不行了..
我不敢看媽媽,我自己可以忍住不哭但我受不了看人哭,看人哭我也會一起掉淚的,
所以我很懦弱的轉開頭,讓媽媽一個人苦撐.
但不多久,我也快不行了,
小喇嘛們年紀尚小,或許還不懂得離別,笑容很純粹,沒有淚花;
稍懂事一些的,臉紅紅地低低說聲"再見"就跑走了;
那位負責照料小喇嘛,酷酷的少年喇嘛,臉脹得通紅,表情還是一樣酷,但眼眶中都是淚水,
前日也就是他站在我旁邊看我畫神山的,過來道別時我們眼神幾乎沒有接觸,
貼了一下臉,只一聲幾乎聽不到的"再見";
另外兩位少年喇嘛,也都在尷尬的年紀,但他們被太陽曬紅的臉頰都更紅了,大眼睛裡蓄著淚,
道別都顯得匆忙,但那手握得好有力,頂頭時頓一下,短短的一秒,卻傳遞無限的誠懇.
最後是大喇嘛們,高壯如山的管家喇嘛,總是有著頑皮笑容的六指喇嘛...

"再見! 再見! "

終於輪番與所有喇嘛道別,
上車離開的那刻,總是要來的.
仁波切搖下車窗,他們馬上排成一列彎著腰到仁波切跟前.
仁波切一個個用手摸他們的頭加持,不時說一兩句或交代或關心或玩笑話,
有些喇嘛眼中盈著的淚水都快掉下來了---

車子離開,
所有喇嘛,從最小的,我們暱稱為"小聖誕帽"的小喇嘛,到昂普寺的管家喇嘛,
全部站在車旁跟我們揮手,
在車子發動緩緩倒出屋前的草灘時,他們還跟著車子走,等到車子快了,
有些還小跑著跟隨在後,手越來越大力的搖著,
有些沒跟著的就站在原地,遠遠地跟我們揮手說再見.
我回頭,透過後窗看到他們的表情漸漸模糊,
眼裡只剩綠草地裡藏紅色的僧袍揮動著的影子,
一一道別時忍著的淚水終於嘩的一下衝出來,一發不可收拾.
叔叔看我跟媽媽這樣也慌了手腳,一個更是不會流淚的人,著慌似地說著,
"喂..喂!你們別這樣,這樣我會受不了..."
車子開出廟門,又一個在小賣鋪的喇嘛出來道別,去年幫他照過獨照的,跟仁波切同年的喇嘛.
他往車子裡探頭,跟我們一一握手,不曉得他看到的是什麼場景?
大抵是兩雙紅紅的眼睛,跟一雙盈淚的眼,和強力忍住這一切的滑稽表情吧!

車過一個彎,已看不到那些揮動送別的身影,昂普寺的金頂也漸漸消失,
我早已自顧不暇,
"真是的,你們都這樣..."
叔叔笑罵著,話說不下去,眼淚卻一直掉.
仁波切回頭,笑著看著三個哭得不像話卻又躲躲藏藏故作鎮靜的三個人:
"你們還好嗎?"
帶一點他平日的頑皮口氣,但我聽到的更多是慈悲.
"媽媽跟阿豪明年還能來,諾米你就有好幾年不能來了對不對?"
哎呀,仁波切您那壺不開提那壺,這下子我可完全沒辦法了.
點點頭,眼淚瀑布似地掉.
照理說,是很難為情的,可是眼前是仁波切,我莫名感到一股安心.
仁波切定定的看著我,我說不出那是什麼表情,
只能說,那是讓我很信任的表情,在那一刻,沒有揶揄,全是溫暖.
他從前座轉過身,用兩隻手穩穩地握著我的手一陣,跟他的眼神一樣,滿滿是溫暖.


寫下這段文字,
我盯著電腦螢幕,良久.
彷彿又看到離別的那日,不見藍天、下著雨的昂普寺,
再度隱在霧裡的神山,以及,
濕濕的草地上,揮手目送我們離開的藏紅色身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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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nJiangRinpoch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7)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