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坐在草地上休息的時刻,
對面的山坡,也就是仁波切望著的方向,正在舉行天葬.

因為距離很遠,只看的到兩個藏紅色的身影在上頭,彷彿一動也不動.兩位喇嘛,應該是在誦經;
然後我們看到老鷹一隻接著一隻盤旋、降落,
好似附近所有山頭的老鷹都得知這個消息,透過我們不知道的方式通風報信,
紛紛前來這裡完成牠們的任務.
仁波切說,老鷹要吃盡人的身體所有部份,連骨屑肉末都要吃乾淨,不留一分一毫,這樣才圓滿.
以是看到那樣多老鷹前來,仁波切稍稍放心,
但不多久又稍稍蹙著眉說:
"啊,老鷹這樣應該沒辦法吃飽了.."
旋即無奈的笑笑:
"我們沒有一個人有足夠的慈悲上去奉獻自己的身體餵飽他們,
現在也只有一位往生者,所以也只好先讓牠們餓肚子了."

雖然幾乎看不到山坡上的情景,
但心裡還是有著很大的震撼,也有些不真實感.
生與死間的距離,原來這樣接近.
藏人們對待死亡的態度,與我們不太一樣,
該說是他們較為習慣無常,能將之視如呼吸般的存在.
我想,是他們不曾懷疑過的信仰---透過仁波切傳遞著的佛陀的教誨,讓他們比我們了解無常;
直接透過生命的存在與消逝,明白沒有什麼永恆不變的人事物,以及生死死生輪迴的真相.

(2007,嘉納瑪尼堆,為世界紀錄最大之瑪尼石堆.)


剛到昂普寺那一日,
仁波切告訴我們有位阿尼(藏語,意為尼姑)在當天往生,
她年紀有八十多歲了,一身病痛,基本生活幾乎沒辦法自理,
獨自住在昂普寺外一間小小的夯土房子裡,
每天都由附近的牧民和寺裡的喇嘛們輪番過去照顧.
終於,那位阿尼在仁波切到山裡的那天往生解脫,
仁波切說隔日他要過去幫她修波瓦法,
然後過幾日,看看時辰和一切情況若合宜,就要準備天葬.

隔日我們在草灘散步的時候,
仁波切領著一群喇嘛進那間必須彎腰才能走進的小房間內修波瓦法,
當天晚上,仁波切在晚飯後對我們說:
"明天早上天葬.就是在你們去年去過的那個草坡上方."
我想起去年來昂普寺爬到古廟的那一程路,
途中經過一道由上蜿蜒而下的礫石坡,
旁邊的草地開滿了黃色和藍色的小花,
喇嘛告訴我們,那裡是天葬台.
我必須承認,在當刻,腳還是抖了那麼一下.
仁波切接著說:

"明天帶你們看天葬,觀無常.尤其是諾米,"

他笑笑的看著我,他知道我習醫,"你學醫,更要學習和體會什麼是無常."

於是,我請仁波切開示,關於天葬,與無常.
一樣地,我又是坐在椅上像被釘住一般地聽著,忘記用錄音筆錄下,
這裡呈現的,是我不太靈光的頭腦中的片段記憶:

"這位阿尼於今天往生.
她經過了人生的每一個階段,
出生、屬於她的童年時期、少女時期、壯年時期,以及老年時期,一路一直到最後的,也就是死亡.
每一個階段,都有那個階段追尋的理想與目標,
從她的身上,在在反映著我們自己的人生,還有我們目前所處的階段.
她的人生每一個階段,也都有著她自己的喜怒哀樂,
但隨著明日天葬,老鷹吃掉她的每一分每一毫,這一切,也都將消失,不剩一分一毫.
她在這個世上曾經存在的一切痕跡,也會消失.
生命,又回到了起點."

"一切都在不斷的流轉變化中,我們看到美好的東西都會想留住它,事實上是什麼也留不住的:
就像我們看到漂亮的風景趕緊把它照下來,但是照相機留下的,就是那個定格的瞬間,
下一刻,一切又都不一樣了."

金剛經所述,"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
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我想,與我同等年紀的人,腦海中一定霎時浮現一個問號:
如果我們所追尋的理想與目標終是夢幻泡影,
難道就不去追求了嗎?

以是我問仁波切,
"以我現在的年紀,有我所追尋的理想,也有階段性的目標要完成,
但明白了這一切其實是留不住的,那麼努力追尋還有意義嗎?"
仁波切答道,
"當然是有意義的,就像我剛剛所講的,
人生的每個階段都有那個階段的理想和目標,
只是,我們盡力去做,但不要太執著結果、太計較得失,"
他看我有點迷惘的樣子,笑笑的繼續說:

"就像我現在蓋昂普寺,哪天一把火來了把昂普寺燒光;
或是我這一生就算很努力,還是沒辦法蓋好昂普寺---
但我很清楚的知道,一開始我有著想完成它出發心、有著這個願,
那麼即便廟沒蓋好,也沒關係了."

仁波切的話,有著很深的含意.
不像我們追尋"自己"想走的路和所謂理想的職業,
昂普寺不是他個人要追尋的理想,或是要完成"他自己"的願而去蓋的;
他為的不是自己,而是眾生.
對於這無法脫卸的、一生的重任,仁波切能很篤定的說出這樣的話,讓我心頭一震.
我想,這就是修行人與我們的差異,
我們努力去完成一件事的同時,都會有著更高的期望,
有期望就會在還沒等到結果時,有許多無濟於事的煩惱憂慮;
光是擔心完成或無法完成,就會造成許多的心力耗損.
在事情完成後,煩惱依舊持續不斷,
對於不如預期的結果,懊惱、沮喪甚至憤怒等破壞性情緒,又會將我們淹沒;
心理之外,生理上的損害也是不可忽略的事實,心血管疾病、胃潰瘍..隨之而來.
執著愈強,離自在和快樂就愈來愈遠.

在晚餐時正好與仁波切提到一位好友隔日要重考的消息,
(仁波切當場仔細問了朋友名字、怎麼寫,這是另外一個細微處都能看到的慈悲)
所以仁波切最後舉了個例:

"就像重考大學聯考,在那一年內當然是很努力的唸書、盡全力準備,
但真正去考試以後,就不要太在意考幾分、上哪裡...
有著那一段努力的過程,也就夠了,後面的,就不用太過執著."

乍聽之下好像很不可能,但這並非無法做到的.
那位朋友後來跟我說,考完之後,她真正感到她放下了,並且很高興自己撐完這一年;
另一方面,也因為知道自己所下的功夫多少,所以問心無愧,
考完,也就甘願了.
等待結果的心當然還是有所不安,不能做到完全的無所求,
但至少不是被"非如何不可"的心綁死,因此煩惱和痛苦,也就少許多.

佛法的確是教人離苦得樂的方法,
其"樂",是真正解脫的快樂,文字無法言說,(因為我也不明白!)
但我學到的是,這樣的快樂不像一般讓人感到快樂的事物,
一則那些我們認定的快樂往往不持久,二則它也常常伴隨著痛苦的.
仁波切提到:

"像我的爸爸媽媽,他們感情這樣好,從我有記憶以來到現在,只吵過一次架.
他們很幸福,很像沒有痛苦對不對?
但是到最後,總是有一個人要先走,那麼留下的另外一個人,心裡會是多大的痛苦!
甚至有可能一個走了,另外一個也跟著走.
所以說,到最後,其實也還是苦."

我想,仁波切的意思並非叫我們不去做這些事,像是談感情、結婚等,
而是告訴我們一個"真相",
很多我們以為全是快樂、幸福的事情,本質上還是苦.


(續)

(2007,仁波切於巴塘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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